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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自己是美好的

包慧怡 楚尘文化 2021-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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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慧怡是当代最杰出、最具活力的汉语诗人之一,本文的诗精选自她的诗集《我坐在火山的最边缘》。
诗人王敖如此评价:“包慧怡的诗里有一种完美的融汇之力:神秘主义的思想源泉,以情人私语的方式流淌;异域文化的花式,编织进了旅途中的星空;繁复奇特的华彩背后,隐现古老的神话原型。”
你最喜欢其中哪一首呢?欢迎留言与大家分享。

▲ 包慧怡,1985年生于上海,爱尔兰都柏林大学英文系中世纪文学博士,复旦大学英文系讲师。出版诗集《我坐在火山的最边缘》《异教时辰书》,散文集《翡翠岛编年》,英文专著《Shaping the Divine: The Pearl-Poet and the Sensorium in Medieval England》,另出版译著十二种,包括《唯有孤独恒常如新》《岛屿和远航:当代爱尔兰四诗人选》等。




01
素歌

落雪了。

从猝然开裂的
时间的掩体中
重瓣花朵开满了天穹

光之铰链在空中缓缓抽动
仿佛经历着阵痛
其后一切都安静

都疏落、温驯、玲珑
懂得了新的事理
且看那不起眼的裸子植物
如何在耐心的托举中
呈现崭新的风度

看雪中细密的竹叶,细密的松绒
穿行其中的我们也曾是这样细密
也曾倔强地负重,缄默不语
两颗不惯于被触碰的心
危险地降下簌簌的粉晶


02
收割者

行走在龟裂的荒野,指肚情色地掠过
每粒饱满的恶之念珠(虽然无恶可作),我这把
俊朗的白骨扎穿了军靴,众蛆扭作玫瑰
装点蹈空之步,我曾用趾骨反复刺入
黑马柔软的腹部,它流血呻吟,它喜欢这样

多少君王扔掉金冠,多少教宗匍匐
吻我微微翕张的趾骨,而我照旧颤栗着
仰头翻起眼珠(两弯白色镰刀),篡改着波纳文图拉
喃喃为他们赐福:你们莫求理解,但求渴望
莫求勤奋的阅读,但求祈祷中被抑止的呻吟
莫求清晰分明,但求混沌中切割钻石的黑夜
更莫求光,但求那完完全全淬炼你们的火焰!

——那甜美我也不堪承受,而我早宣布厌倦一切
白骨是世袭的锁子甲,你休想窥伺其中罅穴;
但我能告诉你那里有什么:一挂血浆瀑布
星星铁锈兜头洒下,蒙黑纱的仕女端坐船尾
以晚颂点燃十指,动作舒缓珍重,不说话的艄公
撑杆就是全宇宙的涛声与深渊九重;纺锤飞转
再刺伤着公主,她流血呻吟,她喜欢这样

亲爱的,最亲爱的,我已为你凌空搭起了十架
不用橡木、白桦、圣灰树,就用我这副无法被焚化的
俊朗的白骨(他们不依不饶地尝试惹人怜爱)
风声多么张狂,周遍我的电流多么甘洌,我横展的双臂
在黑洞边缘坍塌,我又喝多了火焰,又发誓与神为敌
因你之名;长钉早已备齐,众蛆变幻着虫阵,亲爱的
你不求他们速速把你吊起,来冷却我吗


03
消失

预感是穿过灰色晨雾行走的
细棕榈。冷却已久的十指上
试探着碰响的圆戒指:北方之星不在此。

我修习独处的功课,为了不至迷恋风雨
我高悬在碎玻璃中小心掩饰
属于缝叶莺的乐趣。

空荡荡的石厅堂,空心巨大的柳树床
徒劳地呼唤霜雪,而陷世界于不义的旧君王
我多想拔剑出鞘,温柔地滑下你眼睑

那上面的细纹已汇成一页先知书。
土星的阴影已铺满林中路,云穹的裂缝中
正迸溅出火焰垂怜曲:

回到地面上来吧,人类的孩子,趁黄昏
你可要慢慢地学习消失
不可对自己的花粉以身相许。


04
申正经

每当我仰望头顶上黯蓝的星群
细看它们晶体的聚集,揣度它们
彼此疏远的意义;以为在星星衣袍的褶皱里
窥见了昏冥不定的返乡路:
门前繁复优雅、凝重的巨兽
路上声音温柔、面孔隐在斗篷深处的守卫
主,我确实无法
感激你在这下界的造物。

因为这世界不过是
教人食用阴影,饮虚妄之露
在不断滋长的干渴中观看辉煌的金色树叶
在盛大的秋阳下轻舞,仿佛保证了天国;
徒劳地生长指甲:心的磷质尖端,灵魂闪亮的赘物
徒劳地相互爱慕,随即恨之入骨
徒劳地借美德之名,用分享掩饰嫉妒
而那少数的不幸者还想燃尽自己
以宝石硌瞎双眼,为着升往高处而纵身一跃——

是的,那使我灼烫而冰冷的只是虚无。
夜夜被移涌之门的黄金箭束围捕
箭身长达光年,箭镞抹着名唤希望的剧毒
密集如雨,似我藏起的眼泪;
黯红的剪纸动物相约出没于睡眠的深谷
——我无力合上噩梦的折扇。矜怜的父曾教给我
紫陀与丁香的知识,如今我却任凭箱柩沉睡
任蛇与青苔  缄默地看守锁孔。

我已步入古银色的
虚无之疆:石像们纷纷垂下
葡萄藤发卷,轻阖的眼皮
滚下冷漠的水珠;它们从不轻易叹息。
主啊,我知道,你绝非不愿涉足
却是无力涉足。你是一团在创世中
耗尽了自身的湛蓝火焰,眼睁睁看着属灵的碎片
散逸在行星的网状诡计中
无力收集,无力聚拢。

主,我说谎了。我仍感激
你曾为我们做过的一切。现在
是时候了,即使无望,也请让我帮助你
守护你在我们心中幽秘的居所
直到永久。


05
无题

这样对坐
很快活
虽然无话可说
我心中无骨的部分
每天离心更远
中国人以纤长墨绿的蚊香
焚尽夏天
那个盘旋着
慢慢后退的红点
给人善的错觉


06
想起我的恋人们

我的恋人们
从来只是一个人
高而踯躅,除了水相没有别的星座
抽烟的侧脸像一片瓷
走在阳光下轻得看不见
为我写诗,在电话里低声说见面
只在黄昏时分吻我
不作选择,永远野心勃勃
如我一般脆弱,像一个最好的人
笑着诀别,自此不闻不问
像两个最默契的朋友

我的恋人有一根抵向内部的刺
许多隐忍的青铜叶片
一双无处可放的檀木触手
他们白色的面庞是可写的
白色的睫是不置可否的
黑色的心跳是孤注一掷的
清晨我推门出去
花朵凉怡,露水轻轻炸开
云有一种风度
我以为自己是美好的

我以为可以爱上不同的人
我以为可以随处出发,沿路以栀子枝
揣测岛的边界
累了就去水里站一会儿
让迷路的独角仙
在我眉毛上站一会儿
我以为我能播种透明的斑马

我以为我的心很大很大
我甚至以为我
可以写完这首歌
而不感到难过

……
一列火车正洞穿我的肋骨
我以为我能再见到它 


07
关于抑郁症的治疗

现在,我只需把胸中的钝痛精细分辨
命名、加注、锁入正确的屉格:哪些眼泪是为
受苦的父亲而流,哪些为了染霜的爱,又有哪些
仅仅出于颤栗,为这永恒广漠、无动于衷的星星监狱里
我们所有人的处境。假如每种精微的裂痛
都能像烦恼于唯识宗,找到自己不偏不倚的位置
像罪业于但丁的漏斗,它们将变得可以承受。

每种我不屑、不愿、不能倾诉的苦痛
都将郁结成棕色、橄榄色、水银色的香料
在时光的圣水瓶里酝酿一种奇迹。修辞术在受难的心前
隐遁无踪,言语尽是轻浮,假如不是为了自救
铺陈不可饶恕。假如可以带粉笔进入迷宫,以纯蓝
标记每一处通往灾祸的岔口:“我到过这儿
必将永不再受诱”,它们将变得可以承受。

假如我尝到的每种汞与砷
能使你免于读懂这首诗
——它们将变得可以承受,
小病号。


08
午时经

我避免频繁拜访
隐蔽的那一位
好使他更灵验

所有不在场的潋滟之物
与我距离最近
缺席是我的笙歌与荆棘

我是独影自命的异乡人,我的神
是飘零的异乡神
他不曾向我耳语过

同宇宙达成融洽的秘密,却教会我
观看一片背光的薄叶
如何在风中试探自身


09
诗篇

孤独聚敛灵魂的深蓝色光束
如在寒硬的宝石中
即便使用精灵的纪年,我已等待太久
那干渴已结成翅壳乌亮的萤虫,从此我有了
浮夸而剔透的飞翔

我多么愿意降到大地上,由一位吹拂者
引我穿过流水潺潺、虫卵簇拥闪光的深林
与他保持忽远忽近的距离,致命的跟踪
无力消停。我听见第一场蓝色的雪
寂寂羽化的声音

他不过是在走向雾状的没落,单薄的背影
在陌生蕨类上幻化锋利的骨芽
蓝莲之溪汇成清冽的笑涡,这一切早被记载
有一种液态的编年史
正静静流过林间的石磨

没有面容的吹拂者沉默地踏出蓝色
——请暗示我:如何真正观看燃烧
才不至焚毁自己?那起初与最末的朦胧蓝光
以怎样的法则切换着星系?暗示我:
你所迈入的那扇镶满晨星的拱门
可会反转?
有怎样明灭不定的指令?


文字丨选自《我坐在火山的最边缘》,包慧怡 著,河南大学出版社,2016年8月版
图片丨网络
编辑丨
kuris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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