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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图书编辑在南美逛书展

​玄猫之梯 做書 2023-04-10

2022年11月26日。昆卡,厄瓜多尔。


周六上午我通常会去市中心一家语言学校参加语言交换活动。组织者是一个年轻的西班牙女孩,她叫卡门,已经在厄瓜多尔住了五年。


我们在阳台闲聊。阳台下面是托梅班巴河,河对面就是昆卡大学的主校区。几栋教学楼被高大的树木环绕,树冠之间露出一片白色的帐篷顶。卡门指着帐篷说那里正在办书展。她知道我之前在中国做图书编辑的工作,又补充说:“所有的研讨会和新书发布都结束了,只有卖书的摊位还在,明天是最后一天。”


我说没关系,下午去逛逛书摊就挺好的。


在厄瓜多尔买书实在太贵了,像样点儿的一本至少要20美元。”卡门感叹,“不过这次书展的书都有折扣,我买了一大堆。”



终于有机会见到厄瓜多尔的同行了,我该跟他们聊些什么呢?午饭后,我一边琢磨要提的问题,一边沿河溜达,很快就走到了昆卡大学正门。门口没有任何关于书展的指示牌,只有另一场活动的巨幅海报格外醒目——“诗学与政治:厄瓜多尔和拉丁美洲的文学场景”。


“诗学与政治”研讨会的巨幅海报


沿着校园的主路走了一小段,终于在一根廊柱上看见了天蓝色的书展海报,走廊后面就是那顶白色的帐篷。仍在营业的展位只有十来个,来逛书展的人比展位数量还少。这并不奇怪,此时电视台正在直播世界杯小组赛,阿根廷对阵墨西哥。毕竟是南美,足球赛的吸引力肯定大于一场已经办了好几天的书展。


贴在廊柱上的书展海报


我朝帐篷走去,看见七零八落展位和一群百无聊赖的摊主。其中有五六人坐成一排,人手一根棒棒糖,撅着嘴,吸溜吸溜地嘬。像日本动画片里才有的画面。



独立书店


我逛的第一个展位是昆卡本地的独立书店,店名就叫Used Books,不过他们是一家综合性书店,并不专营二手书。我每周都会路过这家店,被橱窗里定期更换的漂亮新书吸引,驻足细看。有段时间橱窗里摆着大量日本漫画,仅伊藤润二的就有三四种。


今年7月我路过Used Books时意外发现了伊藤润二漫画


守着书摊的是个年轻男孩,穿着蓝色的书店制服,胸口绣着店名。我上前跟他套近乎,说自己以前是图书编辑。


“是吗?你是做什么书的?”他一下子来了兴趣。


“主要是科幻小说。”我指指书摊上一本西语版的《索拉里斯》说,“我喜欢莱姆,我还翻译过一本。”


这时一位年长女性走了过来,她是店主。我想知道独立书店是否会受到电商平台的冲击,于是询问她有关图书销售渠道的问题。店主大姐说厄瓜多尔没有亚马逊那样的大电商,图书主要还是在实体书店销售,但是书店也会在线接单和销售,Used Books在Facebook就有店铺。她说着掏出手机,给我看店铺页面。“你想要什么书可以发消息预定,我们都可以从西班牙进口,不过一般要等两个月才能到。”


店主大姐守着她的展位。照片由Used Books书店提供


我指指展位上琳琅满目的书问:“这些都是从西班牙进口的?”她点点头,说西班牙的图书种类丰富,用纸印刷的质量都很好,就是比较贵


我又问了厄瓜多尔图书市场监管和审查的问题。大姐说政府不参与图书市场的事情,图书的质量也由各个出版社自己负责。“一切都是自由的。”另一方面也只有厄瓜多尔本土作家能得到有效保护,其他国家作者的书可能被随意盗版


我的最后一个问题是,在Used Books,哪些品种卖得最好。大姐思索片刻说:“漫画和哲学。”


“哲学?”


“对。漫画和小说畅销都是暂时的,但是哲学书永远受欢迎。尤其一些经典,比如亚里士多德、柏拉图……《瓦尔登湖》。”



跨国图书集团


总部位于巴塞罗那的Océano集团是西班牙语世界规模最大的图书出版经销商,分支机构遍布二十多个西语国家。这次昆卡书展也有Océano厄瓜多尔分社的展位,不过周六已经撤得差不多了,仅剩一张小桌子。坚守展位的是一位成熟稳重的大哥,在这个无聊的下午,他还是很愿意跟外国人闲谈打发时间的。


Océano厄瓜多尔分社经销的部分图书,照片由Océano提供


Océano在厄瓜多尔主营进口图书销售,这位大哥也是从事销售方面的工作。我跟他确认了两个事实:第一,主导当地图书市场的是进口西语图书;第二,进口图书价格高昂,因为进口商要缴纳进口关税和增值税等(共17.5%),这些费用最终都由消费者买单。我随手指了展位上一本精装的《哈利波特》,大哥心算了一下,说48美元。


进口图书价格与厄瓜多尔人的平均消费能力有着断崖般的落差,导致买书成了一种小众爱好甚至奢侈行为,这一点可以从书商的库存量上得到反映。大哥说对于受欢迎的品种,他们一般存有20册。


更令我没想到的是,不少消费者会用分期付款的方式买书,具体分多少期取决于单笔订单的金额。零售商有时还需要上门催缴书款,如果遇到一些“断供”的买家,只能派工作人员上门收回图书。


“可是他们已经把书读完了。”我说。


“没错,有些人读过之后觉得不想要了,就不再付款了。”


最后我问大哥自己喜欢读哪些书,他掏出手机,热情地推荐了墨西哥作家Carlos Cuauhtémoc Sánchez的小说Los ojos de mi princesa(《我的公主的眼睛》),说是他非常喜欢的作品。后来我一查,发现是一部校园恋爱题材的YA小说。好吧,我开始脑补这位成熟稳重的大哥一边嘬棒棒糖一边看YA小说的样子……



本土独立出版商


逛过一圈之后,终于找到了一家仍有人营业的厄瓜多尔本土出版商Alectrión,该社的标志是一只正在啼叫的公鸡。接待我的大叔叫Esteban Poblete,是这家独立出版社的合伙人,同时也是图书编辑和作家。终于遇到一位深谙出版业各环节的专业人士,于是我抓紧机会,把其他摊主没解释清楚的问题都抛给了他。


Alectrión的logo和部分出版物。照片由Alectrión出版社提供,右上两本书就是大叔写的


首先,厄瓜多尔出版的图书上从来不印定价,这是为什么?答案是,因为没有法律要求必需印上定价。图书当然是有定价的,图书在IEPI(厄瓜多尔知识产权局)进行版权登记时要填报定价,分销商和零售商也都知道定价。但是出版社不愿意把定价印在书上。


“比如这本书,定价是30美元,”大叔拿起展位上一本四五百页的平装书举例,“如果我把定价印在封底,顾客看一眼就走了。”他没继续说下去,但我知道他想说的是“没有定价的话,顾客至少还有可能拿起来翻一翻,万一呢……


进口图书贵是因为税费,可原创图书为什么也这么贵呢?“厄瓜多尔没有造纸业,纸张都是从别国进口的。”大叔解释说,“所以印制成本很高。”


但我怀疑仅仅靠纸价是不足以把书价推到这么高的,于是我又问原创图书印量一般是多少。


“100册吧。”


“100册?”我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觉得100是个比较合适的印量。我自己写的两种书都只印了60册。”看到我惊讶的表情,大叔又祭出一段流传于厄瓜多尔出版圈的佳话,“有个作家很顽固,非要印2000册,结果堆到家里都是书,他老婆气得要跟他离婚。”


“卖不出去吗?”


“他的亲戚朋友都已经人手一册了,可是家里还有那么多!”


聊到这里,一个同事突然叫大叔去吃饭,他塞给我一张名片就走人了。可我还没来得及问书号的事!转念一想,这么简单的问题,问手机就可以了。搜索引擎把我带到了Cámara Ecuatoriana del Libro(厄瓜多尔书业协会),在该协会的网页上可以自助申请ISBN号,自然人或法人均可,手续费12美元,2个工作日便可领到。与印制成本相比,书号这点钱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政治团体


在一家叫Insurgente出版社的展位上,我发现所有图书都没有ISBN号。摊主是个戴眼镜的年轻女孩,我问她为什么,她骄傲地回答:“这是我们的政治立场。”


看看展位上诸多关于无政府主义的书籍,再查查出版社的名字(insurgente在西班牙语中是“叛乱分子”的意思),我大概知道他们的政治立场了。


“叛乱分子”出版社的展位
《动物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叛乱分子”的出版物之一

眼镜女孩继续介绍说,Insurgente出版社属于一个叫作El Colectivo Desde el Margen(“边缘集体”)的政治团体,主要出版关于社会运动的政论、回忆录和来自异见者的文学艺术作品。

这个展位上的图书售价也相对便宜,很少有10美元以上的书,骑马订的只要3美元一本。显然政治团体不是营利组织,出版只是他们的宣传手段。

眼镜女孩除了照顾Insurgente的展位,还替朋友看守另一个书摊。这个小摊让我眼前一亮,图书的选题和封面设计都十分对我的胃口,每本书的封面上都印有garúa几个字,logo是一个六爻卦象,上震下坎。

Garúa的展位

我问这是不是garúa出版社的展位,女孩却含混地说这家出版社在智利,这些书只是在本地印刷,因为只有印制成本,书可以卖得比较便宜。

只有印制成本?我心中暗暗起疑,那不就是……盗版?我随手拿起一本仔细看了看,果然,印刷质量和用纸都比较粗糙,而且没有书号。当然,根据眼镜女孩的政治立场,她很可能根本不承认“版权”一词的合法性,当然也就不会使用“盗版”这种字眼,而是称之为“本地印刷”。我继续问她这些书在本地的印量是多少。

“每种3册。”

“3册!!”

“因为我朋友的这个组织经费也不宽裕。每种少印一点,就可以覆盖更多的品种,让读者接触到更多的书。”

我沉默了,不知道说什么好。

像是为了安抚我,眼镜女孩又补充了几句:“厄瓜多尔是个没什么人读书的国家。这里的出版业情况相当特殊。”

后来我查了一下,发现garúa根本就不是出版社,也不在智利。它是一个位于阿根廷的盗版书小作坊,在社交媒体账号上这样介绍自己:依照最古老的海盗传统,手工制作图书。这么看来,厄瓜多尔的“本地印刷”与Garúa很可能是合作关系。所以这是南美的盗版联合阵线吗

Garúa印制的部分盗版书,左上至右下分别是:《一间自己的房间》弗吉尼亚·伍尔夫;《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是雷蒙德·卡佛;《素食者》韩江;《爱说教的男人》丽贝卡·索尔尼特

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并不是纯粹出于逐利动机而印制盗版书的。只顾逐利的盗版者不会精心设计一个品牌,定下统一的开本尺寸,精选最优秀的社科文艺图书,给每本书重新排版并设计封面,仔细抹掉书号,最后每种只印3册。



不知不觉,我在这顶大帐篷下面逛了两个多小时,因为信息密度太高,离开时觉得有些精神恍惚。虽然早就料到厄瓜多尔的出版业不同于中国,但还是没想到差异如此之大。

厄瓜多尔几乎没有引进版权一说。其他西语国家的作品均直接以进口图书的形式引入国内销售;外文图书翻译为西语的过程则都在西班牙、墨西哥等出版业发达的国家完成,然后以进口图书的形式引入国内。中国市场的“引进版权图书”和“进口原版图书”这两个概念在厄瓜多尔是合二为一的。在这里,最关心国内外行业动态的不是出版社而是进口商,大量的“选题”和营销工作由进口商完成,他们在图书市场拥有举足轻重的话语权。

厄瓜多尔极少以写作谋生的职业作家。图书市场的贫瘠决定了创作者无法仅依靠版税生存,偶尔被译介到英语世界的作品确实可以给作者带来一大笔收入,但此事可遇不可求。即便如此,文学的地位依旧崇高,创作者的热情并没有受到影响,他们源源不断地输出新鲜的小说和诗歌,即便没有多少读者。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里的创作者既不需要讨好大众市场(因为根本没有大众市场),也不受到任何审查的约束,反而可以更加纯粹地表达自我。这一点正是中国的创作者群体无法享受的。

虽然眼镜女孩说厄瓜多尔是个没什么人读书的国家,但我觉得这只是人口基数太小造成的错觉(厄瓜多尔全国人口1800万,仅相当于广州市)。若论读者群体占总人口的比例,厄瓜多尔未必输给中国。由于消费能力低(人均GDP仅为中国的二分之一,全球排名111位),图书价格又过高,导致许多读者转向免费电子书和盗版书

在这场书展的所见所闻让我真切感受到前段时间Z-lib被封的严重性,这对于小国、穷国的读者来说是极其沉重的打击。我不由开始怀疑现行版权体系的合理性。知识版权保护是否真比知识的自由流动更重要?知识与艺术属于全人类,还是仅属于精英国家、精英阶层?


最后无耻地推荐一下我自己的读书公众号“玄猫之梯”,主要介绍一些有趣的外文图书选题,欢迎感兴趣的朋友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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