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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她是乱世的佳人,世不乱了,人也不佳了


▲图 / 唐老板err

她是乱世的佳人,世不乱了,人也不佳了——世一直是乱的,只不过她独钟她那时候的那种乱,例如“孤岛”的上海,纵有千般不是,于她亲,便样样入眼。
她的文学生命的过早结束,原先是有征兆可循的,她对艺术上的“正”和“巨”的一面,本能地嫌弃,而以“偏”和“细”的一面作为她精神的泉源,水是活的,实在清浅,容易干涸了。喜欢塞尚的画,无奈全然看错,其不祥早现如此。
正偏巨细倚伏混沌,人事物毋分雅俗,分了,两边都难有落脚处。
——木心《素履之往·向晦宴息》

▌张爱玲的顿悟
我初次读到张爱玲的作品是她的散文,在一九四二年的上海,在几本杂志间,十五岁的读者快心的反应是:鲁迅之后感觉敏锐表呈精准的是她了。 
当年日寇占领大江南北,通称“非常时期”,将来自会作为国难国耻而详见于中国近代史,然则此八年中沦陷区的文化动态,就不可能列入中国近代文学史,因为事关“敌伪宣传”、“奴化教育”——
明明是世界大战,日本侵略中国,却是夜夜灯红酒绿轻歌曼舞,好一番粉饰太平的亲善伎俩,文学杂志如雨后春笋,男女“作家”,眉来眼去,这厢锦江春色来“天地”,那边玉垒浮云变“古今”(“天地”、“古今”皆杂志名),知堂老人游江南,海上女作家大型座谈会,《结婚十年》畅销再版,还有吃板烟的鱼、拿手杖的鱼招摇过市……兴兴轰轰直到日本一宣布投降,这些夕阳中的文学蜉蝣霎时影迹无踪。
四十年后,我到得海外,才不期然而然地逐一知悉,彼等皆有恙无恙地健在,都易名改姓久矣,唯张爱玲仍然姓张名爱玲,足见其明智、果敢。一九四九年后,似乎她还不想离上海,出席过沪地作家的一次集会,似乎处在渐悟状态中,似乎后来有了顿悟,你说呢。
▲图 / 冷冰川

▌“成名要趁早”
“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
她也是喜欢这两句的。  “成名要趁早呀。” 
张爱玲这一声叫帘,当然是憨娈逗人的,将谑无谑的诗经里的作风,她自己分明年纪轻轻已经成名,这一叫,使老大而无名者,青年而嗷嗷待名者,闻声相顾以太息。
眼看《流言》出版(病黄封面,画了个三姑六婆状的木偶,蓝的),《传奇》又出版(暗绿封面,涌起大朵青云,即所谓“如意头”的吉祥图案),书店里、报摊上,张爱玲,张爱玲,电影院门口,今日上映“不了情”,主演:陈燕燕、刘琼,编剧:张爱玲,就是这个张爱玲真会穿了前清的缎袄,三滚七镶盘花纽攀,大袖翩翩地走在华灯初上的霞飞路上,买东西、吃点心,见者无不哗然,可乐坏了小报记者。故曰张爱玲的成名特别像成名,故曰她之所以成为“佳人”正巧生逢“乱世”,试想她的作品如果发表在“五四”时期,星多月不明,未必会如此受注目受欢迎,再假设她到一九四九年后才写出她那样的散文和小说来,彻底埋没算是上帝保佑,一旦在政治运动中被检举或搜查出大批原稿,则批斗个没完没了,此生也就废矣。 
话说“上海”这块地方,民国后向来是中国文学的中心,二次大战期间,老的、名的作家都到重庆或昆明,搞抗日的救国文学去了,另有一部分则投奔延安,或赤区,结集意识形态,以文艺为武器志在必得天下了,上海一成“孤岛”,文艺园地为国共两党都管不著的空档,自然两党都有地下工作者在夹缝中活动,但社会性的公开性的文化面积,总归是个大空档,而文艺是什么东西呢,文艺是哪里没有人管哪里就有文艺,如果既没有人管又有天才降生,那就是“文艺复兴”,如果虽然没有人管却实在也不出半个天才,那就江南草长群莺乱飞一阵子,完。
▲图 / 陈钧德
“孤岛”的上海文艺界本来是属于“草长乱飞”型的一个短时期,唯独张爱玲写了可圈可点的散文和小说,连连登在报章期刊上,引得几位留守在黄浦江滨的“五四”遗老遗少起而喝采,固然不乏捧“角儿”的心态,但也有一位翻译家在赞赏之余认为张爱玲的危机正在于才气太盛,要防止过头而滥,此话允推为语重心长,然则张爱玲之轰动一时,以及后来在港台海外之所以获得芸芸“张迷”,恰好是她的行文中枝枝节节的华彩隽趣,眩了读者的目,虏了读者的心,那么这位翻译家的话说错了么,没错,张爱玲在小说的进程中时常要“才气”发作,一路地成了瑕疵,好像在做弥撒时忽然嗑起西瓜子来。
当年的希腊是彩色的,留给我们的是单色的希腊。
艺术,完美是难,似乎也不必要,而完整呢,艺术又似乎无所谓完整——艺术应得完成,艺术家竭尽所能。
张爱玲的不少杰作,好像都还没有完成,也不知怎么办才好。

▌人生不如梦 张爱玲陪苏青上服装店试大衣样,灯下镜里,她觉得苏青宛然乱世佳人。其实时值国难,身处沦陷区,成功成名多少带有侥幸性,乃至负面性,在享誉获利的风光年月中,心里明白“好景不常”。
那流行的日本歌曲“春天的梦”,大街小巷铮铮鏦鏦地唱,“太阳高高在碧空,玫瑰依旧火般红,我们又在堤边重逢……”最后一句是“醒来时可怜只是一场春天的梦”,唱者弗知此乃是一歌成谶。
张爱玲和苏青不致忠厚到相信“大东亚共荣圈”会圈得下去,何况有胡兰成在旁,香囊兼智囊,她们知道战后的将来,不是国民党的天下,而是共产党的世界,朝代的更替,有一种集体潜意识的预感,从她们的闲聊中就可知女秀才也颇有行将落空的“远见”,“来日时势变了,人人都要劳动,一切公平合理,我们这种人是用不著了”,“只要我们勤勤恳恳去做切实有用的事,总还可以活得下去的”——幼稚,不,当年罗曼罗兰、纪德一度也只有这点理解水准,各秉虔诚,矢言放弃旧信仰而皈心低首于新的人类福音。
是故,以哲学的角度切入政治纷争的严酷性,那末张爱玲与苏青只是两个风尘弱女子,她们想保持的是她们自己也弄不大清楚的一份金粉金沙的个人主义。

有人将张爱玲比作这比作那,她笑道:“只有把我和苏青并提,我倒是情愿的。”此话可以说是言出由衷,也可以释为语带反讽,意思是“五四”以来,论女作家,阿谁可比,候在机锋上,便用苏青这个“老实人”来压压她们。
苏青自有一股戆气,论文字功夫、性情境界,哪里抵得上张爱玲,然而这种恣肆无忌的傻劲,张爱玲要发也发不出,所以她喜欢苏青,与之交往安全实惠,后来呢,一个出国,一个入牢,人生如梦倒好了,人生不如梦,是醒不过来的现实。 
▌文学史上自有她一席之地
“交响乐像是个阴谋”,张爱玲说。 
这个比喻我很有同感,无奈世界的构成和进行,正是交响乐式的,音乐会中途退席是不礼貌,从世界中抽身而出也是情状险恶,难全首领,参至此,逼到角尖上了,不得不套用禅家“看山”公案的三段论:  交响乐是交响乐 交响乐是个阴谋 交响乐是交响乐  张爱玲在第二段上退席,停笔不写,当然也不失为是“悬崖撒手”之一式,天鹅并非个个都绝唱到死的,何况还有一个惫赖的宿命论,足以使人心平气和,文学家各有其写作的黄金期,火候未到下笔无神,期限一过语无伦次,都是“文昌”、“魁星”的账目,江淹郭璞毋须任其咎。 与世相遗,绝不迁就,无疑是高贵的,有耿介,就有青春在,只是怎么就忘了策略,“物物而不物于物”大可引申为“隐隐而不隐于隐”,张爱玲隐于隐,就中了世界阴谋的计,从前的人倒知道“高明之家,鬼瞰其户”而巧加防止,后现代人已经滞钝得不会做隐士,又不知道怎样对待隐士。
张爱玲寂静了,交响乐在世界各地演奏著。 
艺术家,第一动作是“选择”,艺术家是个选择家,张爱玲不与曹雪芹、普鲁斯特同起迄,总也能独力挡住“若是晓珠明又定”,甘于“一生长对水精盘”。
已凉天气未寒时,中国文学史上自有她八尺龙须方锦褥的偌大尊容的一席地。

后记:
一九九五年初秋,张爱玲逝世后,海外中文报章刊物涌现了不少悼文。我因《中国时报》编者催得紧,仓猝成稿即付,实在是大不敬的。
第一,不谙张爱玲出国后的遭遇景况,单是以为她才气尽了才不出新作,这是不恺切的,不公平的。我以负咎之心续写此篇,冀赎前愆,以谢张爱玲女士在天之灵。
第二,知悉了她来了美国的坎坷遭遇。中国素有相书,分面相、骨相、走相、坐相,不一而足。实则字相、文相最能看出一个人的性情、才能、志趣、造诣。郁达夫的字相预示着一生颠倒,结局惨烈。张爱玲没有书法训练,抄稿随手而写,只求认得清,像中学生的作文簿上所见者。
——《木心遗稿》卷二P476



张爱玲像一条河,人们但见其儿女情长的涓涓水流,却不见其思想幽深之处,写尽了人性的虚荣和荒唐。


中国文学史上,最被大众熟知却又误解最深的作家,张爱玲必属其一。真正读懂她的人却又少之又少,甚至直到今天还有关于她的误解在流传。


◎主流文学史无法安放的作家


提起张爱玲,人们顿时就会起一点复古的、小资的情绪,仿佛张爱玲是属于某个特定年代,描写特定人群的作家。但这真是天大的误解。实际上,在整个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张爱玲无法被任何流派归类,她是一个非常独特的作家。


张爱玲,就像黄子平教授所说,她是一个“主流文学史无法安放的作家”。


◎最受欢迎,却也被误解最深


有一段时间,张爱玲在中国变成了一个小资消费品,随便什么人都知道张爱玲,然而却只知张爱玲的华美,不知她的深刻。


鲁迅是作家里的大山,而张爱玲是大河。张爱玲不是顾影自怜、神经质的青年女作家,她悟透了人性中的荒谬和虚伪,但偏偏不像鲁迅那样以激烈的方式将之表现出来。


◎打破女性的偏见,回归真实人性


假如把张爱玲的《第一炉香》换作张恨水来写,它会变成一个大众流行故事,女主前面堕落,后面受惩罚,因果相报;换作曹禺来写,就是阶级压迫、社会黑暗的故事;但在张爱玲笔下,它变成了人性的故事。她在《倾城之恋》写白流苏,笔法极为写真,今天再去看,这分明就是现代女性的灵魂解剖图。


张爱玲正是在人性的层次上,和通俗作家拉开了极大的差距。她作为一个女性作家,从不偏袒书中的女性角色,而是极为真实地还原了她们的算计和现实的一面。在张爱玲眼里,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最终都要回归人性。


可以说,读懂了张爱玲,不仅是读懂了鲜活尘世中的底层心理,更是读懂了潜藏在现代文明背景下的深层人性。为此,先知书店特别推荐“张爱玲作品集”:《小团圆》《半生缘》《怨女》《红玫瑰与白玫瑰》《倾城之恋》。这套书清新精美,非常的“张爱玲”,长按下图,识别图中的二维码,即可一键收藏:


来源 | 本文转载自公众号:木心的塔中之塔。标题与小标题为编者所加。正文起先收录于1999年台湾旭侑文化事业有限公司出版的散文集《同情中断录》,后又收录于2012年台湾INK印刻出版公司出版的《温莎墓园日记》,大陆所出版作品集未载入此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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