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真推究，便会发现张骞所受任务，只有一次是圆满完成的，其余都未达到预期的目标。

汉武帝元朔六年（公元前123年），大将军卫青出定襄伐匈奴，以张骞曾久留匈奴之中，了解地理，知道水草丰美之处，委为校尉。随大将军打仗，他起到了导向作用。汉军大捷，张骞立功，被封为博望侯。张骞的一生，这是最光荣的岁月。

将军李广素不得意。汉武帝元狩元年（公元前122年），张骞与李广同出右北平击匈奴，遗憾李广为匈奴所围，损失惨重。张骞是卫尉，未能率兵及时赶到，以解李广之围。以罪当斩，但也许是采取了措施，遂被贬为庶人，撤销了博望侯。张骞的一生，这是最黯淡的经历。

张骞初赴西域，在汉武帝建元三年（公元前138年），任务是见大月氏王，以其有深怨于匈奴，劝大月氏王与汉帝国结为联盟，共战匈奴，以征服之。张骞千辛万苦，见了大月氏王，然而结为联盟没有落实。张骞再赴西域，大约在汉武帝元狩四年以后，不早于公元前119年，任务是见乌孙王，动员其迁居故土：祁连山与合黎山一带，这样就切割了匈奴与乌孙的关系。乌孙以前游牧于东，张骞认为其恋旧，又许愿赠财物，是愿意迁居的。一旦乌孙返于东，做了汉的属国，谓之断匈奴右臂。张骞见乌孙王很是顺利，然而乌孙王对汉印象模糊，不为张骞之意所动，断匈奴右臂没有落实。显然，两赴西域，张骞皆未达到预期的目标。

但张骞第一次西域之行却大有意外收获。他先入大宛，再入康居，到大月氏，又进大夏，不仅亲临此四国，而且趁机掌握了别的十国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形势，及其之间的亲疏。张骞变寻找大月氏为对西域的情报收集。他向汉武帝提供的西域考察报告，修正并充实了汉武帝的战略构想，从而把打匈奴与通西域结合起来。张骞不但具凿空西域之功，而且具开辟丝绸之路战略构想的实施之功。固然没有达到预期的目标，不过实际上这对汉征服匈奴并未造成什么严重损害，何况大月氏所思有变，由不了张骞。但张骞对西域的发现却有深远意义。他的贡献在于此，他的不朽也在于此。

他还建议由蜀径往身毒，这就需要对付昆明的阻挠。为训练水兵，以平昆明，长安才有了昆明池。张骞两次为匈奴所捕，长期生活于匈奴之中，娶匈奴女为妻并生子。汉帝国的大臣，谁也不能像张骞这样了解匈奴。他在匈奴的感受，也成为对敌作战的经验。

张骞的第二次西域之行，尽管失算，乌孙不移民于东，然而这为乌孙与汉的和亲奠定了基础，尤其是张骞终于让其使者到长安来，不久他所派的副使也率西域诸国的使者到长安来了。使者的往来，就是通西域的标志，而且是开辟丝绸之路的标志。张骞的贡献也在此，并使其不朽。

张骞是陕西汉中人，生于城固，葬于城固。张骞墓在城固县以西的博望侯镇饶家营村。我尝三诣其墓，观清高宗乾隆年间毕沅所立碑，欣赏左右石虎，了解1938年国立西北联合大学考古发掘的汉砖、汉币及铸有博望造铭四字的封泥。此大学为其考古的收获尝立碑，遗憾1966年国立西北联合大学所立之碑遭贬为修桥的石头。1975年，再立其碑于斯。20世纪80年代以来，这里陆续建了阙楼和献殿。为申报世界遗产名录，拆迁了张骞墓周边的农户，植树种草，毕竟如愿。

墓旁有柏、白杨、银杏、柳、桂、红叶李、罗汉松、竹。蓊郁不够，青葱足矣。这里只存一棵古木，人谓唐柏。我绕唐柏而行，想象张骞，其忽高忽矮，总是烈士。司马迁评价他坚强刚毅，宽宏大量，是诚信的人，连蛮夷也喜欢。匈奴拘他十余年，死不失节，显然有卓越之气魄。他初赴西域率100余人，返长安的时候他仅带一匈奴妻，一随从甘父。不知道他们是如何进未央宫的，三个人，真是悲壮！

汉武帝元鼎三年，公元前114年，张骞死。由于不知道他的生卒，遂难明他活了多少岁。张骞进入我的视野是汉武帝建元三年，公元前138年，率众出未央宫，出长安城，以觅大月氏。自此以后，张骞在世共计24年，其中有18年竟是奔波在丝绸之路上。风餐露宿，九死一生，是因为要创业立功，扬名于宇内，流芳于青史。他以效忠天子实现自己的理想，这也是张骞所在的汉帝国的一种时代精神。凡是汉帝国的大臣多是拼命在创业立功的，张骞以通西域成。

汉政府给张骞的爵位是博望侯，然而须臾遂失。给他的职位有：建元三年，公元前138年，为郎；元朔三年，公元前126年，为太中大夫；元朔六年，公元前123年，为校尉；元狩元年，公元前122年，为卫尉；元鼎二年，公元前115年，为大行，进入了九卿之中。不过仅以汉朝计，处于九卿之列的大臣究竟有多少呢？可以指出的人是谁呢？然而谁不知道张骞呢？他是中国伟大的外交家，最早把中国的威德传到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和乌孙。他是中国伟大的地理学家，最早看到了地中海文明并积极吸纳此文明。他是中国伟大的探险家，通西域之举，使东方与西方互视、交流，或惊而疑之，贸而易之，不仅仅使中国史出现了新的一页，也使世界史出现了新的一页。

汉宣帝执政，继续经营西域，以畅丝绸之路。这个时代的有功之臣是郑吉，会稽人，当在今之江苏与浙江一带。

郑吉以从军为侍郎，几度赴西域，也熟悉西域诸国的情况，立有三功。

一功：屯田渠黎。

渠黎当然在西域。汉武帝天汉二年，公元前99年，渠黎便派使者至长安献汉。于斯屯田也在汉武帝时代，由校尉主持。屯田就是开荒种植，以打粮食。不过干活的并非农民，是吏士与负罪免刑之徒。

渠黎近车师，汉昭帝即位之际，匈奴控制了车师，并干扰汉在渠黎的屯田。重要的是，匈奴以车师为把柄，阻挠丝绸之路的贸易。

汉宣帝地节二年，公元前68年，遣郑吉和司马憙驻渠黎屯田，吉为侍郎，熹为校尉。在此屯田，固然是要存粟藏谷，以供使者之用，不过深层的目的是为攻车师。

二功：破车师。

车师不大，以匈奴染指，久为顽疾。汉武帝天汉二年，匈奴介和王降汉以后所封的开陵侯，曾经率楼兰兵击车师。以匈奴重兵支援，开陵侯不得不作罢。汉武帝征和四年，公元前89年，遣重合侯马通领兵伐匈奴。汉军经过车师以北，声势雄壮，遂又趁机指示开陵侯率包括楼兰兵在内的西域六国兵猛击车师。车师王降汉，从而臣属于之。

然而事有反复。匈奴在汉昭帝时代，竟派4000骑入车师，车师遂为匈奴所掌。到汉宣帝本始二年，公元前72年，遣汉将军五位：田广明、赵充国、田顺、范明友、韩增，率兵共击匈奴。匈奴见势不妙，数千骑畏惧而去。车师遂又通汉，臣属之。

然而事又有反复。匈奴对汉执车师十分恼怒，遂召车师的太子军宿为质，进行牵制。军宿不愿意为质，便亡焉耆，因为他是焉耆王的外孙。军宿出走，车师便更立乌贵为太子。一旦乌贵即位做了车师王，竟结婚姻于匈奴，于是车师就又依附匈奴了。汉使者赴乌孙，匈奴辄在车师一带拦而掠之，所以不治此顽疾是不行的。

在这样的背景下，郑吉和司马憙至渠黎屯田，然而汉之剑，指车师。到秋天收割谷子之际，吉与憙发兵破其交河城。车师王乌贵躲进石城，汉军以食尽，卷旗返渠黎。收割谷子结束，吉与憙再发兵攻石城。车师王乌贵闻风而逃，求助匈奴，但匈奴却没有支援他。车师王乌贵沮丧而还，终于降汉。

匈奴气急败坏，调头打车师。郑吉和司马憙非常明白保护车师的重要，遂率兵怒迎。看到汉军严阵以待，匈奴便退其兵。吉与憙安排部分吏士留下守卫车师，遂率队伍速归渠黎。

车师王乌贵害怕，出走乌孙以保命。郑吉和司马憙为备匈奴作坏，便接车师王乌贵的妻子至渠黎。妥善安排以后，送他们诣长安。

车师有沃土，郑吉组织了300吏士赴之屯田，以多打粮。然而匈奴是绝不放弃车师的，其发兵争夺车师之地，战斗极为惨烈。吉与憙便从渠黎调动队伍驰援车师，岂料匈奴也增其兵。遗憾汉军少，匈奴兵多，仅能入城抵挡。匈奴隔墙扬言，车师之地，匈奴必要，汉不可屯田。匈奴忽隐忽现，再三扰汉。

郑吉请求汉政府扩充屯田之吏士，以伐匈奴。汉政府认为道远耗繁，以搁置车师的屯田为妥，郑吉照办。为让郑吉顺利撤离车师，汉宣帝遣长罗侯常惠率张掖兵与酒泉兵在车师以北耀武扬威，以佐郑吉。匈奴不知道真相，感到恐惧，便夹尾而亡。郑吉乃出车师，归渠黎以屯田。

车师王乌贵遁匿乌孙，汉帝国当然知道，也同意乌孙留他居之。那么谁做车师王呢？车师太子军宿仍亡焉耆，汉帝国便召他，立军宿为车师王。经商量，汉迁车师之民至渠黎生活。车师王军宿到渠黎来，显然是会亲汉的，于是车师与匈奴的关系就断了。

郑吉以破车师，由侍郎晋升为卫司马。

三功：接收匈奴日逐王降汉。

汉宣帝神爵二年，公元前60年，匈奴内乱，有日逐王先贤掸危机之至，起意降汉，传语郑吉。

郑吉以渠黎为基地，果断发西域诸国五万兵欢迎。日逐王率一万两千余兵民杂沓而至，随郑吉到了河曲。突然有匈奴转身而逃，郑吉疾声纵马，追而斩之。其机智勇敢，保证了日逐王顺利降汉，并带其赴长安。为给日逐王以鼓舞，汉帝国封其为归德侯。

郑吉立有三功的结果是，对丝绸之路，既护鄯善以西的南道，又护车师以西的北道，遂谓之都护。都护之置，起自郑吉。其自汉以来，甚至中国有史以来，在西域所设的第一个行政机构是都护，郑吉为第一任都护。治所在乌垒城，今之新疆轮台策大雅乡野云沟，处于西域诸国的中部。郑吉威震四海，且镇且抚。汉宣帝嘉其功，封为安远侯，食邑千户。

通西域，开辟丝绸之路，郑吉之贡献并不亚于张骞之贡献，我还是让班固评价吧：“汉之号令班西域矣，始自张骞而成于郑吉。”

（本文原载《民主》杂志2014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