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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原:哥伦比亚的倒影说

青原 木心的塔中之塔 2022-07-20


我真是什么都不欲说,奈何你们全然无知。


《哥伦比亚的倒影》整体上是一个作品。一个句子,有不少逗号,但不让人觉得是长句,这是散文集。些篇放在一起,就此多出一篇。此篇夹在诸篇间,好比马赛克,近看独立,稍稍离远了,知道还有另一副面孔。


木心谈此书,“里面的每一篇都是不同的写法,我是根据每个作品的题材决定用哪种方式来写作的。”这是说了一半的话,欲知另一半的话,试从此一半的话往下说。



《九月初九》若译为文言,其体当用赋。木心的意思是说,白话与文言的文体乃可互译的。其实是他写这些文章,心中有古代文体的信念、办法。
放在首篇,另一个意思是,理论在这里。这篇文章写自然的观念,中国的自然观念,本身是赋体,其实是人在海外,写乡愁。已而回国,就是《童年随之而去》。


《童年随之而去》写五种离开,第一是如何离开睡狮庵,“睡狮”似有所表,“和尚住在尼姑庵里?庙是小的呀,怎么有这样大的庵呢”。要离此地,先得“超度了祖宗”。
第二是如何离开“暗趸趸的书房”,离不开的,除非“雨过天青云开处,者般颜色做将来”,使我一瞬有逃出感。这一句遂而勾连出其下的越窑碗,碗还在睡狮庵里,这碗也是睡狮庵给的珍奇,然而在我手上丢掉了。
最后,已经不是童年,回首童年,“我的一生中,确实多的是这种事,比越窑的碗珍贵百倍千倍万倍的物和人,都已一一脱手而去,有的甚至是碎了的。”亦一种离,然而人已经在海外。
这些,象征写实,要连在一起看。连起来是一句话,木心为人自持,这样的话不会连起来说的。自持落在此篇,就是含蓄。我的人与我的艺术同义,不是说说而已。


《竹秀》,已经是少年、还未及青的青年。《竹秀》的写法,是木心惯用的人远人近有我无我间的写法。开头从竹林写起,转折在照片背面的竹秀其人,这竹秀其后在日记中被写了“两页约六百竹秀”,已然是石屋后所傍“小竹林”。明明是这样,又说,“平时看到竹子、竹林,从不联想到人。竹与人就是因为太不一样……”。


开头写竹林,有神圣的竹林及功能的竹林之别,我呢,我为三篇论文而来,但“这《奥菲司精义》脱稿,大约是年底,不下山也不行了。我得入城谋职业……如果山上没有竹林,全放羊……也不行”,作者在神圣与功能间亦有摇曳,结果呢,“还是现在这样好”。


文末入城,竹子的入城。其后写寂寞,我因为寂寞而来,这寂寞是从功能的寂寞接过来,然而半年山居,“人害怕寂寞,害怕到无耻的程度”,怎样怕呢,“我算是害怕寂寞的人吗,粉蒸肉,老虎,羊腿,竹秀……再住半年,可能也会无耻了。


中间插入粉蒸肉、老虎,羊腿、竹秀这样的“人害怕寂寞”。“粉蒸肉”人间的常味,“堪爱吃一辈子”;“老虎”,那种伟大的偶然、险意;“羊腿”,人间的戏剧;“竹秀”,当然是爱情。这已经是第三种竹林,人间的竹林。然而“在都市中,更寂寞”,就因这种寂寞已经不再使竹子压折,“路灯杆子不会被雪压折”,不再有人的寂寞。这是功能的寂寞。


以上,首尾的写法。中间安排山民一家、老虎、羊腿及竹秀者,表明木心人间观。还有一段,其间的确还曾寂寞过一瞬,“这黝黑多折角的石屋,古老的楠木家具,似熄非熄的大壁炉,两枝白礼氏矿烛,一个披棉被的人,如果……如果什么,我是说非常适宜于来个鬼魂谈谈。


鬼魂,还是人间。山中的寂寞,是人间使之寂寞。


第四段,散文的功能浮现,夹杂着谈写作,“然而在这嘶啦嘶啦声中,我就写不下去,只能站在门边恭听……”,“要知饲料太薄苦太不如意,未免影响读书作文”,“白昼一窗天光,入夜一枝烛。茶也不喝。我还未明咖啡之必要,纸烟、雪茄、醇酒之必要”,“音乐之必要是知道的,听听也就觉得还是不听好”,借着谈写作,又谈饮馔,其实是谈人间,不过须以饮馔的方式谈。这是散文的特权。


以下接上,“是夜,又发现燃两枝白礼氏矿烛,更宜于写作。从此每夜双烛交辉,仿佛开了新纪元。深深感叹我以往凭一枝烛光从夏天写到秋末冬初,愚蠢使自己吃亏受苦”,“不是可以把书桌搬到客厅火炉边去吗,我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这个可能性”。之外还谈了什么,谈了睡眠、诸雪,这是散文谈来谈去的写法。但是结构多么严密,当然,是因为短。所以可以处处隐喻,动辄做法,并且无痕迹。


人害怕寂寞,害怕到无耻的程度。换言之,人的某些无耻的行径是由于害怕寂寞而作出来的。就文句而言,还是‘人害怕寂寞,害怕到无耻的程度’,这样比较清通。”是谈写作,然而与谈寂寞合在一处了。


另,竹林待虎、大雪,又是一层诗境界,皆有隐喻在的。但不让你看到隐喻,这是自然。



《空房》我以前一直以为是元小说,最近重读,生了疑。


开头是背景,山上有废弃之教堂,山下是寺院之废墟,东西方都到了这个时代,——冬天,战争,“山景真枯索,溪水干涸,竹林勉强维持绿意。”我只能下山,换一条路下山,来到寺院。


东方背景下,“这里比教堂有意思”,路换对了,“正殿后有楼房”,先已奇怪,楼房有空房三间,第三间,“板扉虚掩”,推而赶紧缩手,“整片粉红扑面袭来,内里的墙壁是簇新的樱花色”、“满地的纸片,一堆堆柯达胶卷的空匣”。纸片其后知道了是信,“页数既乱,信的程序也乱”、“所言皆爱情,不断有波折,知识程度相当于文科大学生”,并且纸堆上有跳蚤,“那么多跳蚤”,似乎是张爱玲的。“所有胶卷匣都无菲林。


全是信纸,不见一只信封”,胶卷匣内无胶卷,影像已经失去,徒留文字。似乎是某一种文学,看着又以为是一种青春。


写法上,以侦探小说的那种推测演进,这是障眼法,写出来是为了拿下去,因为这一桩事,开头背景就知道是象征的,其后又说,


奇怪的是两人的信尾都但具月日,不记年份,其中无一语涉及战祸动乱,似乎爱情与时间与战争是不相干的”。


不仅与当下无关,亦于现实不可勘正。于是明白了这样是想不明白的,那么别这样想。若非事实,似只能做隐喻观。在隐喻什么?


最末重新复述,“时间过去了数十年,我还记得那推开虚掩的板扉时的一惊,因为上山后满目荒凉枯索的冬日景象,废弃的教堂和寺院仿佛战后人类已经死灭,手推板扉忽然来一片匀净的樱红色——人:生活……白的淡蓝的信纸、黄得耀眼的柯达匣子,春天一样亲切,像是见到了什么熟友。


还有那些跳蚤……有诗人曾描写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血,以跳蚤的身体为黑色的殿堂,借此融合,结了婚,这是何等的精致悲惨——我的血也被混了进去,我是无辜的,不是良和梅的证婚人”。


人类已经死灭,就只此青春遗存,旁观的青春。跳蚤的写法,明显是作者接二人的信写了下去,给出结尾——虽然我的血已经混了进去,但我是无辜的,旁观的。文学的态度。哪一种文学呢?似乎是带有现代及古典色彩的一种奇异的浪漫,浪漫无疑。


为了纪念自己的青年时代,追记以上事实”,我之嘉年华,就是那种浪漫,这是此浪漫与我的青春同写。“只是说明了数十年我毫无长进”。意思是,我现在写的也还是这种东西。


最后明白了,所谓下山,其实是下到文学里。



《论美貌》内外篇,内篇论文写法,徒具论文的写法,外篇直接间接间,说寓言、讲故事,这种论法。二者间共同处在皆有一种箴言的直接。


《论美貌》接《遗狂篇》,亦表呈木心的人观。让你们看看我的事,我的人。篇中木心与孙兴谈,孙戒之“幸毋巧累,切忌俊伤”,《遗狂篇》正巧累俊伤之属耳。即便木心此处给了自己台阶,他亦已经站在了台阶上。



《同车人的啜泣》写得好,但是没什么。木心常做这样的文章。“岂非我在与他对话了”,是这样的写法。人远人近有我无我间的一个枝杈。他的特点,你们已经知道了,爱表呈自己的见解,他自己总是通往他的见解的,这也是他的写法。


自此转入世界,外面的世界,谈黑伞蓝上衣人的构成世界,谈带根的流浪人及极权主义,深密警切的议论。之前都是“米兰·昆德拉,他几乎是在说自己”。


以下接着谈,这个二十世纪,《两个朔拿梯那》。第一个,“惨鱼”、“圣驴”、“臭虫”,似是三则新闻,三者有主题上的接应。具体是什么接应呢,那么你自己听。“臭虫”开始,作者化身了,“枯花”、“小烛”、“老箱”,皆他化身,神游,似乎也说了些二十世纪的好话,旋即作罢。两个朔拿梯那,其实是一个。说了是朔拿梯那,就请别当交响乐来理解。


喜欢交响乐,别急,以下,《林肯中心的鼓声》。现代人的生活,这篇的意思是,我是古代人。开头美国文明论,怎样回应它?林肯中心的鼓声。到这里,这个二十世纪的鼓手,是木心,也是木心的人观,文明的立场,同时激发出他在世的悲观。



以下《哥伦比亚的倒影》、《明天不散步了》,不再是写写这个谈谈那个的散文特权,意识流了,加剧了,一路引出诸人(我与诸大演说家周旋)、诸见解(他的警句观)、风景,好比一个文艺复兴式的走廊,那是流到哪里算哪里反正音乐是不会出错的意思。
须注意的是,这个走廊有折角,那是到第二次讲“为了使世界从残暴污秽荒漠转为合理清明兴隆,请您献出您的一茎头发”,这里倒着说了一番,什么意思呢?《哥伦比亚的倒影》。一个小倒影。倒到哪里去,哈德逊河岸,看到伊丽萨白朝的颂诗演员,从罗马一路回到本世纪。什么是倒影呢?那是时代过去,只剩下时代在水中的影子。
这一部分,以俳句构写,点明是文学的倒影。统观全篇,此岸彼岸的写法,又一倒影也。到了最后,哈德逊河再现,“河水平明如镜,对岸,各个时代”。
所谓倒影,“我们仅是得到了它们的倒影”,“这宿命的倒影”,但“起风了,河面波濲粼粼,倒影潋滟而碎,这样的溶溶漾漾也许更显得澶漫悦目——如果风再大,就什么都看不清了。”以上,倒影的写法,现在是写在倒影上。

散步,继而神游,他一贯的散文做法,散步间神游,倒影。先前不是已经神游了一番?那么,《明天不散步了》。明天不散步了,那是以后不再这样写了的意思。



于是有下辑,《上海赋》。开篇《九月初九》,不就是赋?当然,此赋非彼赋。《广雅·释训三》:赋,布也。《释名·释典艺》曰:敷布其义谓之赋。故赋之为体,在布陈其义而为之敷说。赋之为体,则以战国纵横文及楚辞为其二端,若此就有汉赋。陈柱论贾谊赋,言“汉之赋家如司马杨班虽以富丽胜,而论气格则未能或之先也”。“贾生以气盛,长卿以韵胜”,若木心者作文重韵,其为人又极好论,故他是“气韵”。


又者赋之所为,在感染人也,故其用大色,促繁音,胪万物,其目的乃为一种说服,即谏议也。直谏之不可,而为之赋,先秦即有此例,或以滑稽谏之,或以辞赋谏之。殆汉,班固称赋“义正乎杨雄,事实乎相如”,可知赋已有暇于再叙记、言志、论理。


木心做《上海赋》,有讽刺的意思在,或可由此观。他先前做《九月初九》,就是以赋论之,然其中有说服,若战国之纵横家然。又木心言,“古人做赋,是当作大规模的诗来写的”,这说的是《哥伦比亚的倒影》、《明天不散步了》。


汉赋主体上是一种散体赋,木心做《上海赋》,实际上是散文,但他之用,仍是如他文体观所表述的,乃是用其气韵,而粗事其结构,因为就只这层韵格最能传递,并且它的洸漾变换也才真是变换迷离。



又木心之讽刺不单是目的,而是自有其盎洋写法。如“那被割破的蓝天上悠悠航过白云,别有一种浩荡慈悲”,又如“寒酸中透着物华天宝之感”、“唯一清醒有为的是堂倌”,亦庄亦谐的写法,因为庄得不凡,所以谐得深刻。他是一面写,一面兀自警醒似的噱一句。


一个“但”字用得上海人心惊肉跳,警句连连若往人面孔贴春联。他用字已是春秋笔法,对比、衬托全则心中酸悲意思在,而转折个个带尖角,比附尤其显堂皇,并且含蓄含蓄,含蓄的意思是微笑着说这些,若劈脸只骂者亦有,旁敲侧击者琳琅,淡然写出,被写者读到已不淡然,但是奇怪,你读了,觉得他酸苦得对。


到写饮馔了,我以为他总要吃,不想到了本帮菜,“上海菜刁钻精乖,识时务者为俊杰也”。然而木心对食物总归宽容,若衣衫则穿满他的光鲜识见。若此种种极尽讽刺之法,不堪枚举而实可枚举之。


讽刺么?其实是幽默,他的知情识趣。就此,已经是俳优性格。俳优本来亦赋的一源,木心此举,似暗合之。然木心不同处在他历史、人性眼光,他是讽刺不差,但他是文学的讽刺。“上海夜市的酒楼,语声叫声笑声豁拳声呼应声盘盏铿锵声,整个酒楼会浮起来浮起来,整条街也随之恍惚荡漾”。什么意思呢?讽刺是文体,也是写法,但根本上是他评价。这个评价,已经有了文学的审美的宽容。


这是冷眼,也就是定局。还是他自己说的好,“我看那些老洋房、大都市、车水马龙,那种浩荡温情,好像君临万物,心怀慈悲,又嘲笑又喜欢。就这一念,我开始写《上海赋》,好比一个悲剧演员在演小丑。”


青原

2019年11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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