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九周年祭日来稿⑧ | 先生的庭院

Original 南木塔中之塔 2023-07-26

收录于合集 #塔塔来稿汇总 190个

我也是第一次碰到老年果子成熟不是果子老了颤巍巍的老态　从前我以为是装出来的

文/木心俳句图/晚年背影

先生的庭院

近来，琐事缠绕，疲于奔命，喘息之间，忽然想起那次恍如前世的拜访，梦中的那处庭院。庭院在东栅，东栅在乌镇，乌镇，是木心先生的乌镇。曾经，不知木心时，也想往过江南，杜撰几行文字，神想意会居多，意境喜附会旧诗文：青石路，细丝雨，擦身而过的镂窗帷幕后，是等着心上人归来的莲花女子，马蹄声起，羁旅之愁触到闺妇之痛；西子湖，西泠桥，苏小小暗许芳心终是空梦，遂做了历史最美的一缕烟尘，永远驻守柳浪闻莺处听夜夜水涛声。久居江南的朋友说，来一次吧，看过你就知道了。

十月，我从北国来江南。只为木心而来。
攻略贴心，按图索骥，到乌镇已晚七点。即游西栅夜景，入口处，木桥斗折蛇转，行百米，便是木心美术馆。其时已闭馆，一座单桥接馆，幽幽灯影浮动的湖水环抱着由淡牙色灯带围出的主体，轮廓规则，分布错落，极简。桥上，看关关在桥上奔走来回，斜倚栏杆出了神。友人在侧，不知木心，尽可能的把先生说给她听，却只是介绍了粗糙的大概，甚而，越描述愈模糊了，让友人终觉无大意趣，又生愧意，为我的浅薄埋没了先生。美术馆，先生去世前才定了的馆址。彼时，他已卧床，意识凌乱成碎，谵妄中看到拿到面前的设计方案，只低语喃喃，风啊，水啊，一顶桥。这句话，却成此馆最好的注解。后，其学生陈丹青担任馆长，华裔建筑师贝聿铭弟子承担建馆工作，审美的独特性自不必说，重要的，是他心爱的，知他敬他的学生，明了他不喜喧哗，不事浮夸，少与人过多亲近，设计时，自有一派静处如幽谷，狂傲如处士的风派，砖瓦阶除，处处深沉简素！这儿，是夜中的一份清净，一份沉潜。晚上的西栅灯光华美，游人如织。我们走进繁华灯火，又被那喧嚣推回住处。第二天，起早，去东栅，木心故居。相比西栅，东栅声名寥落一些；也有游客赴东栅拜访文学先贤，但多去偏西一角的茅盾故居。较之西栅的湖上美术馆，东栅的故居是沉浸在运河中的一座孤岛，非打卡自拍者所爱之处。友人决意补览西栅的碧水桥影，与我们分东西行。带关关和友暂别，两人一起出客店上桥，仅凭店员所指，勉强寻觅方向。左拐，走台阶，上桥，右拐，一直走，一直走。购票处偏僻，入口难找，比起前晚西栅的游人，少了很多。后面有老夫妇俩，背双肩包，走到怀疑又和我确认，不知是为木心还是为茅盾，还是本色民居。入口第一道门离检票口远，阳光灼人，关关一路默默紧跟，她知道，家里书架上有十数本关于木心的书籍。她不知，一枚秋叶生命所循处亦是归宿处，妈妈这次带她到的乌镇，是一个游子人生的起点和终点；她不知，先生生前大多寂寂，半百之年去国，一苇飘泊，回归乡土，已近耄耋；她不知，大半生的寂寂人前，一朝声名鹊起，来的太晚，那样的痛快还会袭上一层哀凉在里；又有什么遗憾呢，正如先生所说，生命，都只是行过，无所谓完成，她不知。检票，顺栏桥进入东栅，矮小局促的房板深灰近黧黑色，中间的一条绿蟒般的运河顺人家檐头缓缓游弋。路过一爿旅店，暗窄长廊尽头白墙写一首《从前慢》，墙脚一个大口陶罐，枯树竹节入罐装饰，倒也悦目。

MUXIN

故居挨小店近，财神湾186号。工作人员着工作白手套肃穆而待，展厅墙上布置先生照片，从稚嫩孩童到垂垂老矣，关关在年轻时的一张照片前仰观很久，不知在想什么。那张照片，先生身体成大字，双手张开自然搭两旁，眼神炯炯，微笑而不知忧愁。他们仿佛彼此凝视，倒是两个干净有趣的灵魂啊！单独一面墙上，同样礼帽大衣，诗句成了阳光，一条条喷薄涌出，其中一句，你再不来，我要下雪了！还有一张，衣袂生风，飒飒而来，微笑着，仿佛他还在这个世上，只是奔赴了一个不在所往的地方，继续飘泊流浪。

MUXIN

最后，在一张照片前，我，久不能移目：白发、皱纹、步履迟缓的老人看着四五岁的孩童，七十余年的时间被抽离，自己和自己对话：
嗨，小孩，你知道的，那天，你穿的这袭衣袍和父母小姐姐大姐姐一起拍照，衣襟有点皱，你还拼命拽着，照片就拍了。嗯，那时，你人言未通晓，脚下所走的路也有限，什么都不懂啊，或者说，该懂的都懂，不该懂的全然不解。呵，我可以再告诉你，这个世界，你来过，黑暗的波折，明亮的妩媚，都要你这个小小人儿去历经一番，别怕啊，爱最可爱的、最好听的、最好看的、最好吃的。就好了。
现在，孙家旧园只剩一片窗棂，新的“晚晴小筑”也成了故居，老人回到了小孩那里……逐行默念熟悉的陌生的诗句，一张张照片读了又读，看手稿的涂改间先生思想的痕迹……有游客进来，旋又走掉。妈妈，十一点了，可是，我们还没逛东栅呢，我们还要去西栅……两个多小时了！看看工作人员，丝毫无不胜其烦之色，也许，我这样的人，这样的恍惚，并不少见。
买了纪念品，一套有先生俳句的铅笔，一把黑色直杆伞，上有《琼美卡随想录》中的诗句：细雨扑面，如果在快乐中，快乐增一倍。这把雨伞，在将后的几天里，去绍兴，转杭州，水路陆路航路，一路要惦念收藏，行李厢又装不下，关关一路背回家，横挎腰间，纵背后肩，宛如游走江湖侠客一般。可叹，她不说我痴，不笑自己傻。
南木

2020年12月10日于鄂尔多斯